77 番外 陆兰庭之三(2/2)

“我在餐厅等了半个小时都不见人影。”陆兰庭假意抱怨着,“我知道各位都是大忙人,不过我们的营养师先生向我诉苦,他和手下人辛苦工作了一上午的成果无人问津,他的帮厨委屈得缩在角落给妈妈打电话。”

他手指轻屈,有节奏叩击胡桃木的桌面,语气放松,“我想各位也见不得一位母亲为子女太忧心,还请您,您,您,还有您——”

左手握着拳,四指指向自己,陆兰庭只用拇指依次点过在场高级官员,“拜托您,放下笔和文件,让我们去享受餐厅的工作成果,吃饱喝足,再更有效率地投入到工作中。”

原本会议室里的旁观者纷纷应和。

“我的肚子已经咕咕叫了。”

“我迫不及待想尝尝总统府的牧羊人派了,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秘方,我总觉得和外面餐厅做得不同。”

“你不是说医生让你控糖控盐,牧羊人派也敢吃?”

“小陆先生的好意,我当然是要领受的。”

人群里传递着活跃气氛的笑声,场面渐渐热起来,宫禹却轻轻冷笑,不接他的台阶,眸光扫过伊丹州的参议员,“兰庭,我怕我吃不下,有些人太倒胃口。”

“宫伯伯不会是说的我吧?”

陆兰庭叹了口气,视线落在他面前放的咖啡杯上,液面纹丝未动,杯壁光洁,他用银勺子搅动一下,丝绒般的液体荡漾开,“您是该怪我,这样的低级错误也犯。”

他放下杯子,询问助理,“今天是行政办公室的哪位准备茶水,宫伯伯不喜欢咖啡,让厨房换成罗布麻茶给他。”

宫禹的心脏做过搭桥手术,不宜饮用含咖啡因的饮料,但久病的人往往有讳疾心理,尤其宫禹年事已高,又在本州独断专行太久,向来不愿别人提及他这桩旧病,陆兰庭说他不喜欢,而不是不能喝,这份妥帖令宫禹脸色稍霁,他这个世侄的态度,也传达出陆丰林的意志,他仍是保守党不能动摇的柱石之臣。

伊丹州参议员本想就着陆兰庭的台阶揭过这页,看到宫禹不领情,重新火起,“小陆先生,我也想准点吃饭,但我看宫先生不愿意跟我坐在一张桌上,他当了十二个孩子的父亲,教训人惯了,在我面前也耍起家长威风来。”

“那我大概能感同身受,从前在梅尔辛的夏校,我寄住在宫伯伯家,也常常听他的训,那时候不懂事,记恨他,跟父亲告他的状,后来才明白,盼你好的人才会对你严厉。”陆兰庭微笑道,手掌扶住宫禹手臂和肩背,显露亲近姿态,“那时候我和同学做小组作业,遇到有分歧也容易吵架,找他评理,宫伯伯为了让我们不吵他,教我们用橡皮丢骰子,一块橡皮六个面,分别写上一到六,丢到偶数,就停战,去吃厨房阿姨做的卡诺里卷。”

听他提到往事,宫禹脸上表情柔和了些,陆兰庭伸手,示意伊丹州参议员把他面前的几封信递过来,“有时候,命运的看法比我们更准确,各位先生们,我们也来玩个游戏吧。”

陆兰庭随意捏起中间的信,市面上最普遍的卡纳邮政成立三百周年纪念标准款信封,一卡朗能买到一打,“假设这封信的第一个单词是元音开头,我们就暂时把在共建同样的理想事业中遇到的分歧搁置,先去餐厅享用美食。”

视线齐刷刷落到他手中,助理送来裁纸刀,陆兰庭割开火漆印,打开信封。

他玩了一个小小的障眼法,无论是“你好”,还是“您好”,这些最常见的写信开头,在卡纳语里面的拼写都是元音开头,但因为他的有意误导,人们会把第一个单词理解成正文的开头,如果这个词是元音,自然皆大欢喜,如果不是,那么他会告诉其他人,这个单词是“您好”。

他不会把选择交给命运。

展开信纸的同时,一枚夹在信纸里的蓝色花瓣像一只蝴蝶,轻飘飘振翅飞出。

带着幽微香气落在陆兰庭的手心,像一个干燥的吻。

陆兰庭一怔。

信上是漂亮圆润的花体字。

【给骗子先生:

是不是很意外我做出了这道题?这的确是我做过最复杂、计算量最大的数学题,我一度选择向老师求助,老师告诉我,这道题缺少一个最重要的常数项,无法解答,出题人一定是在捉弄我,但我不愿意相信一位送我郁金香耳环的先生会不想再跟我见面,既然他告诉我,与他重逢的钥匙藏在这道题里,我愿意为他尝试了从一到一百之间的所有整数。

依次代入运算,很不幸,都失败了,我又想到,如果这个常数并非整数,而是有超过三位以上的小数,那我岂不是算到成年都算不完?我发誓只给陆先生五百次机会,如果我从一试到五百的整数都不对,我就放弃寻找答案。

这个常数项是20480,所以,你知道了,我打破了我的誓言,因为当我尝试了五百次仍未成功后,我不甘心我做出的所有努力都付诸东流,我把常数的范围调整到五百至一千的整数,又从一千调整到两千,两千调整到三千,过程里,因为运算太耗时,我自学了编程,设计了一套算法,在我给你写下这封信的前一天,我上完滑冰课,照常打开我的电脑,启动程序,这一次,幸运女神终于想起我曾是她钟爱的孩子。我得到了这道题的正确答案。

06185491。

搜索引擎告诉我,这是卡纳总统府的热线电话。

显而易见的,有一位自称是工程师的陆姓先生欺骗了可怜的陈望月和陈望月的父亲,骗子先生有电影明星一样的外表,也有一样精妙绝伦的演技,陈望月本该狠狠生他的气,把他送的礼物连根拔起,踩在脚下,但看在他陪陈望月吃电话线炸饭团的份上,陈望月决定拿出圣母玛利亚一样的包容心,体谅他可能的苦衷,并为他牢牢保守这个秘密,也请他放心,这件事,陈望月连父亲都没有告诉过。

要去上芭蕾课了,就写到这里

你送的风信子种子,种进我阳台飘窗上的花盆,昨天结出了第三个花苞,我原本打算剪下一枝送给你,又想到万物有灵,各待其时,它或许也会想留在枝头度过完整春天,因此我只留下一枚花瓣,随信寄送这份春天,用以证明我没有怠慢你的馈赠。

祝你快乐,健康,最好不要太忙,有空给我回信,再见? ?】

像有一只手,狠狠按住了陆兰庭膝盖上那块乌青,让他体会到剧烈的刺痛。

乌青没有消退,一直虎视眈眈地留在原地,以勾结他灵魂的方式。

“陆先生?”有人问他,“这封信的第一个单词是?”

血液在血管里沉钝地流动,陆兰庭抬眼看向会议室的落地窗,窗帘大开着,昨夜下过雨,露出水洗过的总统府庭院,樱草花和玫瑰在光影下的色泽美得虚幻,落地窗框出油画般的景致,阳光如微微颤动的金箔。

春天快到尾声,万物仍然充满生机。

他却因为一种纯粹出于心理上的疼痛而感到战栗,灵魂逐寸向着洪水跌堕。

折起信纸,连同那枚花瓣,一同塞回信封,他回答那个发问的人。

“是……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