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第 3 章修改(1/1)
贾氏着了陪房统筹,自回东厢继续守着儿子。这陪房人都唤她贾二家的,原也是贾老太太身边伺候过的心腹丫鬟,为着嫡亲女儿出门子便把她嫁了个管事,两口子一块儿跟着国公府小姐从京里去了姑苏,后又跟着姑爷到任维扬。
贾二家的低头弯腰恭送太太离开,复又重新站直了出去催促。因拿住的是林老太太留下的老人儿,越发多了股子“宋□□灭南唐”的气势,扭着屁股往外门上大呼小叫,生怕人不知道当家太太嫡出的大姑娘叫亲祖母留下的□□给害了。这也是贾家与那些积年高门不同之处,下人的嘴巴子松得甚么似的,主子身边大事小情往外倒得飞快。
新荣乍富之家大多如此。
往上数三代贾家满腿的泥都洗不干净,不过跟着□□打江山以军功积累至今,底子多少有些薄。
是以李妈妈被太太关起来一事长了翅膀似的霎时便在后院里传开,西跨院里头大小丫鬟婆子也叫吓得惶恐,生怕主子再往下查,她们这些眼看着姑娘用了丸药又不曾阻拦的怕是都不得落好。
黛玉在里间,两三拨大夫前后脚看了几遍都说无碍。送了大夫,旁边丫鬟几次三番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忍住甚也没说。大姑娘才五岁,撺掇个五岁娃儿去闹亲娘要奶娘,往后叫查出来怕是下场还不如李妈妈。只能想法子寻人使钱去求太太身边红人儿给圆转几句,好不好的,别叫给赶出去断了生路。
因此下里里外外具都只瞒着小主子一人,生怕她知晓李妈妈回不来了再哭出个好歹。黛玉何等聪明?这多早晚了传话问个安而已,再不见人影,不必说她也猜得必是主院出了事。当年年幼,她亦不知李妈妈究竟所犯何事,如今想来怕是就有这番意思在头里。
两个小主子同时病倒同时好转,奶妈子守着的姐儿痊愈,太太亲自盯着的哥儿却突然没了,其中定有甚阴司官司。或不是迁怒,或不是真担了干系,此番弟弟但凡有个甚么不好,李妈妈都跑不了得褪层皮。
——若是弟弟真出甚好歹又叫林家重蹈覆辙,何必重来这一回?
黛玉皱眉顺势提了句想往主院去,一圈人上前好说歹说的劝,费劲嘴皮子才算是劝住。没奈何,只得派了个婆子站在院门口守着等消息,好叫那婆子一半想着寻机去给李妈妈求情,一半向来往诸人打听主院消息。还是年龄幼小无有权威,也不能表现得太过。
这死而复生之事何等怕人,弄不好被打作妖邪平白给家门添乱。
她依稀记得弟弟夭折那日天降倾盆大雨,今天看着晴空万里想来无碍,唯有自己个儿先早早强健起来,才好频频去主院东厢看顾。心里一想着要好起来,身上便待不住,左右喊了丫鬟扶着要在院子里走走——大夫是有提过适当活动活动,姑娘要不想动丫鬟婆子们也不好勉强,既是主子自己个儿提了要走走,下人们自然都愿意陪着她消散一番。
李妈妈不在,大丫鬟便喊了个二等丫头上前弯腰扶着幼主走走停停。
这边后院好一通忙活,二门上来来回回又是有人打听外面的道士,又是又几次三番延请大夫。闹出这么大动静,外院该知道的早也知道,只因老爷还未下衙才没传进耳朵。比及将官印一收,自有长随上前将这番前后一一详细报过。
林如海换得便服的功夫就听了一脑袋内宅官司,末了惨淡一笑:“可见这外头的风雨,终究未能挡下,连深闺弱质都有所察觉惶惶不可终日,唯恐破门之日不远矣!”
幕僚先生们都已被屏退,只有亲信长随得听悲音,唬得他双膝一软跪在地上道:“老爷何以如此?看在哥儿姐儿份儿上也得振作一二,林家数代传承都着落于此,且得庇护着才能长大呢。”
“若不是看着这两个小东西,早挂印寻个清净地方进去寻仙修道,说不得还叫上头高看一眼,呵。”
林如海也不知是讽谁,挽了袖子迈过二门直往西跨院走,先去看听闻不知被奶妈子灌了甚么东西的女儿。
岂料他这一进门正撞见黛玉拖拽了丫鬟胳膊沿着院内小道一圈一圈的遛,走几步便歇,歇好再走,走几步又歇。
还在外面磨圈儿那婆子见了老爷来,张嘴欲出声提醒。林如海机敏扫了一眼,两边下人便就立刻闭紧嘴巴不敢言语,低眉顺眼小心翼翼觑着主家脸色,眼瞅不像是触了霉头的模样,方才各个松口气,垂手安静侍立。
走了约莫有半个时辰,小人儿实是再走不动,站直身体伸了手叫人要抱。只见一双大手斜里过来将她抱起,往臂膀上一架,耳边便听得父亲温和儒雅道:“姐儿今日如何?”
李妈妈还在柴房里押着呢,自有其他抵事的管事大丫鬟上前福身低头:“回老爷,大姑娘今日醒来用了一盏木樨香露,后又进了个炖鸡子,现下小炉子上正熬着上好的碧粳米吊点子粥,晚间化些鸡汤进去借口荤腥味儿开开胃。”
“嗯,多用些姜去腥驱寒。”林如海应了声仔细往黛玉脸上瞧瞧,忽然又问:“我听你们太太那边说,奶妈子给姐儿灌了外面来的假药?”
大丫头吓得跪地摇头:“哪里敢如此大胆?太太不晓得内里,那丹丸还是老太太在的时候请真武观弘道长给家里合的养身方子。彼时主子们各自皆有,大姑娘这一丸乃老太太特特留下预备万一……”
这丫头也是家里几辈子的家生子,祖母正是林老太太身边得力的老嬷嬷。诸多贾氏都不晓得的事,她偏就晓得,平素这丫头又一向与李氏交好,此番得老爷发问立时桩桩件件倒核桃车子似的往外倒。
听下人这么一说,林如海恍然大悟,当年他尚在痒中读书还未娶亲,家事一应全由母亲支撑。恍惚有一天是得过个匣子,说是能救命的灵药非得叫密密收好,也没在意,随手就不知道塞在书房哪个角落里去了。
真武观乃本地有名之道家清修地,诸位道长轻易不与外人来往,非积年老人圈里名声并不显赫,倒比江南那“一百八十寺”多出不少出尘之意,断不至于做假药害人。再算算时间,十几年前林家亦不值人费心算计,想来丸子里无非些茯苓山楂,至多稍稍兑上点人参须石斛皮之类,治病怕是治不好,吃坏却也不大可能。
想通其中关节,他微吟片刻交代:“叫瘦金去我书房里把当初老太太求的丸药寻出来交给太太,告诉她不必忧心。我听着后晌又请了大夫来,看过姐儿怎么说?”
丫鬟不敢耽误一五一十道:“大夫也说看着无甚大事,只要能吃进去东西,尽量吃,略微活动活动,不日即可痊愈。”
林如海听完颔首,抱着女儿边往西跨院小花厅走边顺手摘了支开得正好的琼花逗她。黛玉打从叫父亲抱起来就呆呆愣愣,及至微黄有香花大瓣厚的花枝凑到面前才突然一激灵,一双小手攥紧林如海衣襟,小脸一埋“哇”的一声哭得惊天动地。
这又与见着李妈妈不同,腹中无数酸楚委屈尽皆倾泻而出。
当时当日若是父亲尚在,何至被人欺辱得毫无立锥之地?
那一串悲苦愤懑寻不着出路,如今可算得了靠山,连哭声都与往日不一样。眼泪都不是一簇簇向下落,紧着如同根锦线般连绵不绝,哭得急了几番上下用力倒气。
若在外祖母家客居,便是哭都不敢大声哭,生怕招人厌弃。饶如此,仍叫人传出个“小性儿”的孤拐脾气,但凡有些尴尬不是都尽往她头上栽。这个丫头偷偷烧纸钱,那个丫头聚伙嚼舌头,主子不敢出头便说“林姑娘许的”,“林姑娘喊她去”,也就仗着没人敢往外祖母面前顶真儿的问,她一个孤女哪就那么大脸面来?
背后不知道叫人恨成什么样儿!
林如海不知女儿心中郁结,只道这孩子哭声听着不太对劲?往日纵使略有不如意也未见如此,病中偶有哽咽更不会这般撕心裂肺。他还当女儿失了奶嬷嬷闹脾气,殊不知黛玉哭得是家破人亡孤苦凄凉。
没奈何,只得抱着亲姑娘进了花厅寻个软座坐下,一手圈着一手慢慢轻轻顺着背好叫她别哭得上不来气:“去跟你们太太说,奶妈子有错,却也蒙了冤屈,我替姐儿求个情。大姑娘这里离不得她,且先发落回来小心伺候,日后再有不是一并加倍惩处发落。”
先前长随瘦金送了丸药去说明缘由,贾氏已知自个儿杯弓蛇影了。如今又见丫鬟来传话乃是老爷为着小女儿软款求情,得了台阶,平了心气儿,便着人去带了李妈妈上来,申斥一顿后高高拿起轻轻放下,赶她回西跨院继续伺候。
上辈子黛玉用了丸药可不如这次看着立时便好起来,自然无人与那李妈妈求情。叫关在柴房里活活关了月余,而后混在一众被打发出去的下人里出了府,待其归家未过数年林家便死得只余一个,这奶妈子亦无甚下场可言。
如今奶妈子得救,想来人的命数并非一定,有心为之不怕不能略略改上一改。
话分两头先说回来。
李妈妈知晓定是托了姑娘的福才没挨板子叫赶出去,因此上回来后是加倍小心勤谨,洗过手脸换了干净衣服才敢走到黛玉面前跪谢救命之恩。这会子黛玉已经收了悲啼眼泪,正不好意思缩着害羞,见李妈妈来急忙伸了手往她怀里去躲。看身形如今她才虚交五岁,内里却已是十六七的大姑娘,情不自禁抱着父亲哭得如同孩提一般,比及醒过神儿,再尴尬不过。
只见女儿粉白小脸上染了层薄薄绯红,林如海又将折来的琼花逗她:“姐儿莫恼,明儿让人给你打一支花簪子梳头,不必盯着院子里的花儿点数。”
这是笑话她看东西看得紧,这孩子打小便不愿意让人碰自己用具,尤其可心的,外人碰了少不得气恼一番扔出去。便是家里的花草轻易也不允人折。偏她还总有道理,说是草木皆有灵,小大人似的,叫人忍俊不禁。
岔过这场官司,只听女儿方才哭得那么有劲儿林如海便知她实无大碍,略坐一会儿再三叮嘱下人用心照料,这才起身又往主院东厢去看仍旧离不得人的幼子。
李妈妈方才一直跪在青石地上候着听吩咐,待老爷抬脚走得没影儿,黛玉叫了起她才敢起。半日关在柴房里心惊肉跳,又跪了这么久,脚下虚软。偏她又不敢怠慢,咬牙强忍着先送主子回卧房休息,殷勤服侍着大姑娘用了鸡汤熬的碧粳米粥,又喂了些水,守到她躺下才挪去耳房里掀开裤脚拿药酒揉腿。
黛玉那里不知奶妈子辛苦?可要不叫她服侍她心里必然过不去,还不如由着她用心,这会子彼此都好安生歇下。
白日里睡得多走了觉,此刻天色尚早且还睡不着,李妈妈一出去黛玉便从被子里坐起来靠在枕头上向窗外看。
墙角那一树琼花开得正好,如云似雾,花香袭人,真真正是儿时院落。不知哪里神佛显灵保佑遣她重返幼龄,少不得耐心思量一番,莫叫惨事重演。想着想着,一阵阵花香伴着暖风熏人欲睡,到底还是小孩子的身子,方才在地上遛了许久,又耗尽心力大哭一场,未几便伏在枕头上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