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第 19 章修改(1/1)

林如海跟着下人赶到学馆见得便是贾夫子四仰八叉仰面朝天之态,忙叫人扶了起来先往后头送,复又喊了外面医生诊治一番,待得苦药汁子送进去,这才领了四个孩子并伴读小厮出来往西跨院去——若叫贾氏晓得这几个合起伙作弄夫子,必定往大了闹,先不说把孩子们如何,跟着的人少不得要叫收拾一顿。

这几日贾雨村贾夫子也撺掇服侍的人明里暗里递话道是孩子不好管教,林如海心下早知这怕是得出些岔子,一应便应在今日,果不其然。

进得小书房,先叫丫头领香菱去李妈妈处好生安抚,剩下几个连黛玉一并站了一排低头不语。林如海一一看过习作本子,指了那替主子挨戒尺的小厮道:“你且先说说,怎么回事儿?”

这闹学之事,可大可小,真叫惹怒了夫子辞出馆去,人也不必多说甚,只需撇嘴摇头翻个白眼儿,管保明日林家公子不学无术之名传得维扬满城皆知。这三/四岁大小哥儿,不晓得念书方为常理,哪里人人都跟前朝李相来的?然市井小民只图一乐,才不论多大孩子因由如何,纨绔之名一戴上少说十来年洗脱不清,总不好叫下人们出去逢人便解释,白给人添回乐子,终究与孩子无甚好处。

至于学,总是要学,再不想学也得学。且不说如何安身立命,就只坐在这世代公卿累下的家产上便如同坐在热泉眼子一般,不学无术者将来连叫人骗去都不晓得怎么回事,迟早有苦头吃。为人父母者,爱其子则为之计深远,哪能说不读书就不读书的?

小厮不敢有所隐瞒,跪在地上磕了头,从头到尾原原本本将学堂内之事说了一遍,林如海听完便叫起对他道:“今日之事皆由哥儿为你不平而起,他日需记得这份儿情分。革你一月米银以儆效尤,可有怨言?”

哪敢有甚怨言,孩子家一个月能吃用多少,说革他米银真正罚得乃是他老子娘。哥儿们身边伺候的小厮今后尽是得力臂膀,若非打小一起长大的情分,将来出门打拼焉能以身家性命相托?像林家这等走科举路子的,若是子弟争气,即便小厮也能熬出头做个四品官儿,比之贫家子弟甚矣,哪里能不读书识字。这小厮必是回家去又有旁的事推在头上不得不做,或者老子娘无心调/教,这才书也不会背,字也不曾写。

见他含了包眼泪委委屈屈磕头谢恩,林如海笑着又道:“终究是你替主子挨了打,该赏也得赏,且赏你一套笔墨法帖,除了白日跟着哥儿听用,其余事体一概与你无干者皆不需你做,好生跟着念书。”

笔墨纸张且不论,一本法帖已及得上大多数下人一个月月例,小厮听得破涕为笑,那磕头力道都不一样。老爷又叫他起来下去给手上药,转头就跑,院子里此时只剩林家姐弟并白小哥三个。

不等让人点到头上,白小哥先拱手弯腰认了个错儿:“是我没往好处学,日后必定认真临帖习字。”林如海挥挥手不以为意:“贾夫子人品才气暂且不论,只一点说得没错,他日等你们下场,字写得考官们满眼不识一个,不说叉出去,堂上褪了衣裤挨板子也有。等丢人时再后悔可还来得及?”

这话说得白小哥并瑶哥儿两个一块儿抖身子摇头,再小孩子也知道要脸,让人□□扒了裤子当众打屁股,万万使不得。

眼见这两个吓一吓挨过教训,林如海闷笑板住脸道:“既如此,今日去将过往作业细细补来,明日带去学堂与夫子道歉。贾先生心不在你们几个顽童身上,且待我再寻访一个来,往后莫如这回般淘气,可听见了?”

一听讨嫌夫子迟早走人,瑶哥儿率先举手欢呼,吃了父亲一瞪立马偃旗息鼓,缩回手臂重又低头站好。只听头顶上又训斥:“凳子上有钉子?口舌不会说话?偌大爷们儿,动辄扔东西撒泼,一点体面俱不讲究,明儿叫你母亲看是从何处学来的毛病!”

亲儿子又与旁人不同,即便家里不逼他,日后出门读书旁人也会逼他,少不得一说便提起老子得中探花之事。若是心性总也沉不下来,难道还能去外头也乱扔东西撒腿胡闹不成?

瑶哥儿叫父亲一句就给斥得不敢抬头,眼圈慢悠悠红了,哼哧哼哧吸鼻子,天可怜见儿的。

林如海也不理他,指了墙角道:“站着反省!智有长短,一时学不会不打紧,慢慢练便是,最怕飘在空中洋洋自得,再不知自家几斤几两,聪明反叫聪明误!”

瑶哥儿大气不敢出,含着泪包挪到墙角垂手站着,小眼神儿一会儿瞄一眼姐姐,一会儿瞄一眼姐姐,想着或不是能有人给求求情。黛玉原想与父亲好言两句,忽又想起当年宝玉那书读得叫一个人仰马翻,现成例子且放在眼前,立时将头往下一埋再不言语。

眼看最会护自己的姐姐也不出声,瑶哥儿方知大势已去,“吭吭吭”忍住泣音面朝墙壁静思己过。

林如海好容易憋住笑,低头看看女儿头顶那两对小金铃,摆正颜色温声教育:“爱护手足原是好的,却也不能一味偏着。瑶哥儿昨儿习作不用心,本就有错,使唤下人将话传与父母无可指摘,再叫狐假虎威糊弄夫子就不对了。”说罢伸掌往头顶摁得铃铛滚来滚去又道:“罚你歇晌起来盯着弟弟重新写过,往后瑶哥儿习作先把与姐姐看再呈递夫子面前,写不成气叫你姐弟两个连坐。为父得空亦会抽查,再如今日这般闹学就告诉你们母亲请家法。去罢!”

如此这般高高拿起轻轻放下,哄得几个孩子皮子一紧,林如海这才拈着美髯再往正院去好声好气劝贾氏万勿动那明王之怒——都给夫子请了大夫来家,只怕这会子太太已经知晓其间前后,所谓大事化小小事化了,少不得还需夫人出面。倒是贾夫子心不在教书育人上也是真的,横竖这位也姓贾,倒不如一封荐信荐入内兄门下。

往往便是此等小人不可轻易得罪,若无把柄在手拿捏得当,他日必如疯狗反咬一口。所谓冤家宜解不宜结,索性松松手与他块垫脚石皆大欢喜,强如将来自家遭殃。

主院那头,贾氏便是当时不知,如今这会儿功夫过去,学馆内那些闹剧也有人将话递到耳边。因想着有当爹的管教轮不着妇道人家插嘴,只得早早命人备上棒疮药等着。她那次兄少时读书也老叫父亲打得吱哇乱叫,如今放在亲儿子身上,又是心疼又是愤愤,恨不得将瑶哥儿身边伺候的小厮抓来就地就是一顿。

林如海溜达着一进正院就叫夫人亲自移步上前围住,嘴上不说心里也晓得她是怕幼子被收拾得不轻。也不知贾家如何教育儿子的,两位内兄并太太一想起已故泰山大人的棍子就哆嗦,余者亲情一概皆无。啼笑皆非之下也不好吓着她,只得扶了贾氏往内厅边走边道:“已经挨个训斥过,此番看在太太面儿上未动家法,下回不行再这样。一过不二罚就算翻篇儿了罢,只有先生那边,还需劳动太太小意赔个不是糊弄过去。”

贾氏一听,立时松口气:“该教就教,该打就打,进了学堂就得服先生管,再无怨言。怕只怕小孩儿家家的经不住,倒显得我护犊子呢。”说完喊来婆子吩咐:“晌午与先生添道猪肘,再备些果子,等歇晌起来叫贾二家的去寻贾先生家太太坐坐。”

不是说滑倒摔住了么,以形补形,竟吃个猪肘补一补。

这事儿也就这么妥了,月余后林如海果然就书一封寄予外家。那荣国府二老爷贾政正想在妹婿面前显显手段,寻着姻亲故旧言语几句,倒是轻松与贾先生谋了个新缺。等尘埃落定上任的文书寄到,林家又整装收拾出一车细软盘缠送先生赴任,把个贾雨村喜得如遇伯乐般拜了又拜,携妻上船带着家私风光北上就职。

却说与先生送行这天,两个哥儿叫林如海带着去外头陪坐,黛玉并香菱跟着贾氏见过夫子太太。不过启蒙的先生,又未曾教导几日,论不上师傅不师傅一说,也不好喊甚师娘,只做普通长辈看。这位太太年纪轻颜色好,别人见了犹可,唯独香菱一见,莫名其妙大放悲音。她来林家这几月,一向少言寡语乖巧伶俐,即便身边有人伺候着仍脱不去几分呆气,忽然如此悲切,直吓得众人纷纷围上来哄劝。

黛玉亦觉诧异,眼前人多挤不进去,只得坐在一旁往夫子太太身上看,却见这位太太神色有异,鼓个嘴几次欲言又止,到底止住不曾出言,看得人心下纳罕。

“莫看姐儿平日不言不语,心里却是个念恩的。可是舍不得了?”贾氏打趣一句,夫子太太方才愣过神儿强笑道:“姑娘面善,也是缘分,说不得还有再见之期。”

如此这般岔过话头,又往京中风物处闲聊。

待香菱被哄得收起泪珠儿,外头管事的站在院子里提醒:“太太容禀,时辰不早得动身了,晚间舟船还得寻渡口靠岸过夜呢。”贾氏一听便不再闲谈,起身将人送至垂花门,吩咐粗使婆子抬顶油布小轿好生送客方归。

不提黛玉回头如何与父母细说夫子太太诡异之处,先说贾雨村带着家眷弃岸登舟。眼见得时辰将至,帆桅高升,借着江面一阵阵大风直入青云。此番起复有贵人相助,强过以往多矣,雨村面上亦多了些自得之色。好容易在船头与人聊得尽兴,进了厢房一看,浑家皱着眉攥着帕子坐卧不宁,心下大惑不由上前探问:“娇杏这是怎地?如此惊慌失措。”

他这不问还好,一问但见太太面色苍白回了句:“我见林家那位说不清来历的姑娘似有些眼熟,或不是甄老爷家的大姑娘?”贾雨村听得皱紧眉头不悦:“你如今已是清清白白正头娘子,如何还将甚‘老爷太太’挂在嘴边。甄家行善积德,小姐必定承欢膝下,怎会叫拐子拐出来,不行胡说!”

原来这位夫子太太早年乃是雨村一恩人家中侍女,先教讨去做妾,后来前头大妇没了就扶了正,旁人不知她根基不稳,自家心里终究惴惴。那恩人正是金陵城中一望族富户,姓甄,与江南巨头甄家乃是远支。当初雨村头一回叫罢黜落魄,正得恩人接济方才翻过身,后来起复又求了甄太太纳得侍女娇杏为妾。那甄家小姐乃是恩公老来女,真真的掌上明珠,千娇万宠养着,好相貌好出身,眉心间恰恰也有那么一颗胭脂痣。

提及此处贾雨村心下也有几分怀疑,起身在厢房里转过一圈复又坐下缓和面色与浑家道:“小孩儿家不定性,长着长着换个模样也是有的,再者人有相似,真那么像?”娇杏仰头点下,贾雨村怔愣片刻两手一拍:“嗐,也不早早说出来,多少是桩功德。”

他心里想着或不是早点察觉,也能再两边多卖个好。娇杏怯怯觑他一眼:“方才还在林家也是头一次见着,没敢胡乱嚷嚷,就等老爷示下。”听她如此一说,雨村重又和缓些许放下身段哄她:“我知太太性子恭顺,如今舟行江中,便是想回头亦不能。不如写封书信待晚间交由渡头驿夫代为传递,多少尽尽心。”

说着开了箱笼取出笔墨迫不及待洋洋洒洒写了封长信,直把林家一家人吹得活生生如菩萨再世一般。这封信第二天黄昏才到得林如海手中,拆开一看哭笑不得。恰好黛玉带着弟弟习作与父亲交割,正说起昨日送夫子太太出门之事。

“拿去看看,看完再说。”林如海直将信笺递与女儿,等她从头看到尾,方意味深长道:“贾夫子善钻营,锦上添花之事最少不了,怕只怕雪里不得指望他送炭。”黛玉好将信纸折回去交换父亲,歪了头疑惑:“难不成夫子是个小人?”

心下明知他就是个小人,嘴上却不敢这么断定,不敬恩师乃是大不敬,按律有罪。

林如海听完仰首大笑:“趋利避害而已,如此算世上一半人都是小人。若你遇此性子阴鸷之人该当如何?”就听小女儿鼓着腮帮子言语直爽:“只管将那些坏盘算一一道明,喝得他不敢造次便是!”

“既已知此人不是赤诚君子,可曾想坏人好事必遭报复,又有何后手防备?”

他也不火急火燎,慢吞吞踱着步坐在案后低头四处寻了本字帖出来压在掌下。黛玉遭此一问想了又想,终于摇摇头不知该如何处置。林如海又笑一声:“如此,可曾后悔点破诡计?”

只见那穿得天香色裙袄的小女儿脆生应答:“倒是不后悔,只怕连累父母亲族。”

“你且来,我教你该如何应对。”林如海抬手将掌下字帖推出去与黛玉:“每日习字一章,傍晚与你弟弟并白小哥都来书房候着。那些女四书之类,拿着做话本子看看便是,当不得真。”

莫说女孩儿家弱不胜衣,教得好了心性不亚男儿。瑶哥儿年岁还小,已叫他母亲宠得颇有几分娇蛮,林如海只怕官场倾轧出个万一,将来多少还有长女能管得住幼子。再者即便女儿他日要嫁出去与别人做媳妇,多几个心眼子或不是少吃些亏,直来直去也就父母喜欢,旁人家里只会笑你憨。

黛玉敛裙福身谢过父亲教导,接过字帖退出去才翻开看,竟是卫夫人所著。许是因着年代久远,大多人都不知这是谁。若提到书圣王右军,再往前翻一辈,才晓得卫夫人乃是右军少时习字的师傅。

卫夫人生平之事不见诸于史册,却因教导了个徒弟名垂青史。林如海将此贴传于女儿,乃是盼她从王谢一门沉浮中悟些道理出来,取个醉翁之意不在酒的念头。横竖孩子还小,且还有时间慢慢揣摩其中之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