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第 20 章修改(1/1)
自打林家送了贾夫子起复上任,四个孩子立时如同没了笼头的野马,见天院子里四处玩,只傍晚看着林如海下衙后往小书房读上两卷书。黛玉每每总要带着香菱在身边,正所谓精诚所至金石为开,久而久之这孩子终于多出几分活人气儿,看着却是个伶俐聪慧不下于人的。
如此半月过去,这一天,贾氏靠在榻上看儿女承欢膝下,忽得听管家送了帖子进来,说是有个姓甄的携夫人封氏上门来寻女儿。此前那起拐子案过去也好有段时候,各家孩子早叫家人认领回去,唯独二三个无处可去的,自有慈幼局暂且先安置着。能特特上林家门来拜会,不用说,必是冲着李姑娘留下的姐儿。因着她记不清父母姓氏,家下人都只“姐儿”“姐儿”的喊,只黛玉偶尔张嘴唤她“香菱”,偏巧这孩子竟也认,不得不说或不是前世缘法。
近来维扬诸人家也无甚新鲜事,只那位抚远侯府的李大姑娘,年节里出了孝家里就将其名字报入宫中,花朝节后已跟着大选的队伍上京,此刻怕是都在宫墙里住了好几天了,贾氏论起此事也只笑道也不知当初害她那人如今是何滋味。
娘儿们正闲聊着闲散事体,贾氏听得下人报了个“甄”字,先接过帖子展开看过,又问管家:“这甄氏夫妇,与金陵的甄家可有何瓜葛?”管家亦不知,只回说这对夫妇说话听着正是金陵口音。
“既如此,请封太太进来说话,外头且让林陪大管家那位甄老爷奉茶略坐,再叫大姐儿领着香菱过来看看是不是。”因着此前贾雨村来信,贾氏心下已是认了八、九分,剩点拿不准的也是出于万全考虑。万一叫不是,也免得再将那可怜女孩儿复又送入火坑。
片刻后就见贾二家的领着个头发花白了一半儿的婆子从外间进来,赭色短袄青色下裳外面套着件灰不拉几也不知夹没夹棉的半长不短褂儿。这婆子一进门,先往四处看,眼神儿盯在香菱身上再转不动,余者皆看不见似的,上前一把抱紧呜呜咽咽说不清话。
再看那香菱,起时愣在地下不知所措,听得扑上来那婆子哭她便也开始哭,又和小儿女闹气赌气细声细气的哭不一样,哭着哭着且张大了嘴嚎啕,眼泪线一水顺着脸蛋往下划拉,不得停。
只说封氏抢上前来,一把揽住香菱先哭“苦命的儿”,抬手高举硬是狠不下心拍她,紧着又说“怎地恁是淘气”、“还敢不敢闹将往外看花灯”,过了会子听得女孩儿哭得几乎背过去忙道“可算叫找回来”,心肝儿肉的直把人往怀里揉。
看看两厢应对,必是亲妈无疑。
既如此,少不得指派婆子往外与林忠林管家传话安置甄氏夫妻,又叫香菱跟着封氏,香汤沐浴换过衣裳用过膳食,待得两边儿且都先将悲音收住,这才慢慢儿的问起缘由。甄老爷在外院儿自与下衙回来的林如海言语,这封氏横是拉着女儿不肯松手,坐在贾氏下首处红着眼睛道:“最早是个癞头和尚并个瘸腿的道士上门欲讨了我们英莲去,快五十岁上才得的骨血,如何舍得,当家的几棍子打出去再不允和尚道士上门。哪成想还没出十五,就糟了这档子大难。”
贾氏一激灵往自家女儿身上看,见她好端端坐着方才收回来劝慰封氏:“和尚道士的话如何听得?不瞒您说,就我们这个,三岁上头恍惚也有两个人上门打秋风要老爷舍了姐儿把与他,想来必是那起子拐子里头探路的!”
“可不是!”一说起当年事,封氏越加恨恨道:“好叫隔不久上元,雇的家下人背了英莲出门儿看花灯,错眼不见便叫人拐了去。可恨那下人又不早早来报,一径怕主家拿住就地打死,裹着细软远远跑了。过得许久才叫晓得,再去找,天神也不知那起子脏心烂肺的钻进哪片沙躲着。”
这话莫说贾氏,便是家下新近得了小儿的下人们听了亦跟着咬牙切齿。甭管好赖,谁家娃儿谁不心疼?想想小小年纪便叫人如猪牛般偷了去转卖,真真生撕了拐子的心都有。
外间甄老爷说得又更详尽些,那两个和尚道士样貌身形并口中言语一股脑重复出来,林如海听完直唤瘦金再往维扬知府处去报,“就说那伙拐子里走脱了两个踩点探路的,专做僧道打扮,恐与那假尼姑同出一辙,必得张榜缉拿,万勿放过。”
这头里还有人抚远侯府的事儿,本地望族谁敢怠慢,见得通缉俱叮嘱家下人好生提防,便是真神仙叫这些人小心着不也寸步难行?就不知空空和尚渺渺道士今后如何行事。
片刻后瘦金跑回来弯腰拱手:“回老爷话,知府大人急请师爷画呢,说是翻箱倒柜也得将这两个拐子缉捕归案。”当日白小哥就是在他手上叫人抱走,眼下正攥着劲儿往回找补,自是比谁都上心。林如海点头让他下去喘口气儿,拐回头继续与甄老爷道:“甄兄这一路从金陵来,想也吃了不少苦头,都是为人父母者,为儿女心焦也是人之常情。好在如今寻得令嫒,可还回金陵去?”
眼见甄氏夫妇两个衣裳料子倒好,却都是褪过色的,便知其穷尽产业欲寻女儿,如此舐犊情深,怎不叫人为之感叹。却又听甄老爷道:“惭愧,自与江南甄家分支已有数代,我寻思着曾祖以来也算是个积善之家,竟不知怎地,总叫遭些无妄之灾。先是小女无辜受戮,去年屋舍隔壁的葫芦庙炸供,好好三进房子烧做白地,没奈何收拾了些铺子往拙荆娘家暂且安身。正想着与丈人买些田地落脚,先听得维扬这边抓了伙拐子,且顾不上那头,先来看看或不是能寻回女儿。蒙林大人并知府大人高义,果然叫寻着了……”
说着颤巍巍起身欲矮下去作揖,忙叫林如海拦住劝道:“我见甄兄恬静淡泊,必是名士,如今令嫒得归乃一大喜事,劫数已过往后自有新天。”
他是想着黛玉自来愿意与甄家女孩儿一处玩耍,便在家中也要处处都带着,可见女孩儿们难得投契。得闻甄家如今四处漂泊居无定所,又有那贾先生上任后一直空着的学堂,心思一转便与甄老爷谈起诗书典籍。
这位甄老爷,家住阊门外十里街的仁清巷,名费字士隐。家中原与金陵甄家有旧,自曾祖起从甄家分宗出来,倒也便宜。其人秉性恬淡,不以功名为念,虽也是当地望族,每日在家中只以观花修竹、斟酒吟诗为乐,倒是神仙一流的人品。只一个不足,如今年过半百,膝下只一稚龄女孩儿,就这还叫拐子拐了去,好不容易寻回来却又家业凋零。好在甄老爷性子是真想得开,见林大人与他论起些金石雅言,便就高高兴兴聊起了那赵夫人所著之《金石录》。
这一聊便是几个时辰,末了林如海起身反倒与这甄老爷拱拱手:“家中顽童有二,先前那位先生叫作弄得可怜,一封荐信多少补偿一二往别处高就去了。如今正不知该托付何处,甄兄来得正好,可愿与我同去先看看?再者令嫒怕也等得久了,父女重逢再续天伦之乐,强如往亲戚家寄人篱下的受气。”
先前那位贾雨村贾夫子满心经济仕途,讨不得哥儿姐儿们喜欢,没奈何只得想法子换个洒脱的,林如海暗道再不成情就只好亲自抄着竹板管教。
甄士隐自家心里一想,岳家多少有点不地道,碍着老妻之面终不能与泰山大人争长短。林家这个馆送到面前正中下怀,既不伤彼此体面,又得个理所应当安身之处,且这林大人好歹是二品的官儿,也算寻他个庇护。女儿叫拐子拐出去,虽说如今寻回来人也就四五岁上下,生怕日后街坊间那话好说不好听。倒不如真就扎根维扬,横竖与金陵差不得多少,待得葫芦庙重建旁边那片改作几间铺子收租也好,总比买岳家几亩烂地还要看人脸色强上许多。
心下拿定主意,起身便是拱手长揖。一则谢过林家救命之恩,二则存了见过东主之意。
林如海见之大喜,命人先往正院传过话,然后领了甄士隐过垂花门一路赏景一路慢慢儿往后走。贾氏得了消息已知既是来寻女儿的又恰好是位积年有学识的先生,喜不胜喜,把着封太太手立时亲近非常,又特特叫厨下仔细置办,权作贺甄家团圆,又当得瑶哥儿拜师。
待得甄士隐一进院子,就见一排四个大小娃儿站在面前齐齐行礼。打头是个摩合罗般俊俏童子,往后站着白嫩白嫩三/四岁的小哥儿,再往后是林家姐儿不敢细看,只去瞧自家女儿。那香菱正是甄家走失之小姐名英莲者,如今养得多了几分精气神儿,比之此前也白胖了些,刚与母亲重逢厮认过,此时鼻头眼圈儿上还带了点子粉红,趁着眉间那颗胭脂痣越加显得人可怜可爱。
父女团聚又是一好一番动静,身边家下人都得了主人示下上来劝。有劝好日子不得总掉泪的,有劝将来必然平平遂遂的,也有劝阖家团圆苦尽甘来的,林林总总不一而足。甄士隐擦了把眼泪,转头举手过顶冲着林如海唱一大喏,唬得急忙伸手扶了他起身:“使不得使不得,甄兄折煞我。”
“若无林大人高义,小女还不知得流落何处,顶好能与人做个螟蛉女一副嫁妆随意打发,坏的都不敢想。此番恩同再造,如何受不得!”
这甄老爷也是个实诚人,力道扎实,险些带得林大人一并翻过去。林如海苦笑劝他:“先是这白小哥有胆有谋临危不惧掀了拐子窝,又有知府大人爱民如子嫉恶如仇,怎地功劳直在我这里算?真叫不过意,不如回头一块造福乡里,再往那些真灵通的宫观庙宇布施一二,尽尽心便可。”
甄氏夫妇带了女儿齐齐点头,重又见礼认人,分了宾主后再续年齿,又是另一回热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