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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大先生在她身后,眼疾手快,伸手捂住了她嘴,将她头强按了下去。

翎娘“唔”了一声,听到父亲低声道:“噤声!我们救不了她!徒增几具尸身罢了。她一片好意,予我们活路。当珍惜!”

翎娘身体僵住。范大先生最知自己的女儿,轻轻放开了手,摸了摸她的后脑。

翎娘心中难受,紧紧抱住弟弟。范娘子的手忽然覆上来,握住了她的手。翎娘再忍不住,埋在弟弟肩头,泪水夺眶而出。

小童还懵懂,不解眼前局势。感到肩头衣襟濡湿,忙紧紧地抱住姐姐的头,以示安慰,和保护。

众人得了生路,哪还管得了竹生。唯恐那大胡子校尉再反悔,争先恐后地夺路而逃。

范大先生亦挥动皮鞭,抽打青骡跑动。范娘子挡住两个孩子,不叫兵士们看见女儿。骡车随着众人一道逃出合围。转头看去,那些兵士们再度合围,再看不见里面那年轻女子的身影……

待那些人都跑了,士兵们再度围合。这一次,围起来的圈子要小得多了。正中,便是竹生。

见众人离去,竹生微笑,赞道:“将军信人。”

得美人称赞,纵这校尉是个糙汉子也忍不住咧开嘴笑了,道:“是男人说话就得算数。”

竹生点头。手握住腰后刀柄,道:“将军小心,我要出刀了。”

众人都知道她以一敌四,杀了老鼠等人,是个高手。但他们都是刀头舔血的人,不仅人多,还有弓箭手张弓搭箭,随时准备,料这少女也逃不出这许多人的围攻,倒也并不紧张。

校尉看着她明艳脸庞,觉得这样一个少女,清艳中带着妩媚,却微笑着说要出刀,真真有种奇异的诱惑。

他禁不住血热起来,狞笑道:“弟兄们,给我活捉美人!小心点,别弄伤她的脸!到时候,大将军跟前,记你们一份功劳!”

男人们哄笑着,纷纷拔刀。

竹生微笑,亦拔刀。

骄阳下,一时精光闪耀,映得人眼花。

众人才跑出包围圈没多久,后面就传来了仓啷叮咣的金属之声。那声音像催命符一般,徒步的人撒开丫子,赶车的人拼命抽打牲口,只恨跑得太慢!

范大先生咬牙,也挥动皮鞭,使劲地抽打大青骡!大青骡吃痛,甩开蹄子狂奔。前面的马车甚至开始往外扔沉重的箱笼,就为了减轻负荷,让车子跑得更快些!

他的弟子骑着头黑驴,跟在他自家的马车旁边,还时不时回头喊他:“先生!快些!!”

范大先生一路挥着皮鞭抽打着青骡,待车子跑了一阵,忽听翎娘和妻子齐齐发出“噫”的一声。

翎娘道:“那是什么?”

范大先生忍不住回头。远处,几十名兵士扎成一堆,密密麻麻,精亮钢刀反射着阳光。

在那些人头顶的高处,却有更亮的光。在那光,隐隐看到一道娇小身影,那个……是竹生姑娘吗?

她的刀,为何竟映出……一片碧光?

骡车忽然颠簸。范大先生忙回过头拉紧缰绳。骡车随众人逃命去了。

这些人一路狂奔,慢一点便唯恐被大将军兵匪追上,那便是死路一条。从中午一路逃亡,直至天黑,终于再跑不动,在一处水源处停下休憩,一个个瘫成了泥。路上已不知有多少人掉队。

便是牲口们,亦累得口吐白沫,再跑下去,怕就要暴毙了。

于是众人战战兢兢的在此休憩一夜,虽疲累至此,却没人能睡安稳。第二日天一亮,个个不用人催便利落收拾了又再上路。

路上,范娘子忽然道:“没追上来……”

翎娘眼睛发亮。

范大先生沉默赶车,希望事情是他们期望的那样。

队伍中的人却没想那么多,有着身后的催命符,虽不如前一日那样夺命狂奔,行进的速度也是不慢。

早先,范大先生曾与竹生说,离到乌陵王的地界,还得有十几日的路程。他却是以当时庞大队伍的缓慢行进速度来估算的,如今一伙人惶惶逃命,拼命地赶了五日的路之后,前方竟出现了地标性的几座丘陵。

范大先生的弟子又惊又喜,拨转驴头,赶到骡车旁边,大声问:“先生,那个是不是……”

许国舆图皆在范大先生脑中,他看到那些丘陵亦是欢喜,肯定道:“正是!我们已经到了乌陵王的地界!”

他虽布衣裋褐,向来却在乡亲中间很有威望。他如此说来,众人便是一阵欢呼,自觉终于脱离了死亡的阴影。

一众人兴高采烈地行进着。身体虽疲累,精神却放松。

范大先生却忽然转头,怔然。

“爹,怎么了?”翎娘问。

范大先生不确定的道:“仿佛听见了哨音?”

“什么哨音?”翎娘道,“我没听到。”

“阿城,阿城!”范大先生唤他那弟子。

少年骑着驴凑过来:“先生?”

范大先生道:“你方才可听到哨音了?”

少年刚才正和旁人说起乌陵王如何爱民惜民,满心喜悦放松,道:“并未啊。先生听错了吧。”

范大先生怔忡,道:“希望是吧……”

小童在翎娘怀里,想说他也听到了哨音,但一路颠簸,他实在太累了,不想说话。闭上眼睛,就在姐姐柔软的怀中睡过去了。

当日傍晚,他们寻到了一处水源,在那里宿营。

彼时正是初夏,太阳落山得一日比一日晚。正当众人放松休憩的时候,远处扬起了烟尘。马蹄声从他们明日将要前进的方向传来……

树上群鸦惊起。

竹生坐在路边的石头上,将绿刃插立在泥土中,微微有点喘。

也算是一场剧烈运动。只不过……她看看自己的手心,握拳,张开,再握拳——远远没有达到极限!速度、力量、体能,都远远没有达到极限!她也就是有些流汗有些喘罢了!

眼前的路,已经被血浸透。若有人此时路过,必会被残肢和断体吓得昏厥过去。地上纵横几道沟渠。只有从空中往下看,才看得出来那是刀痕。

绿刃在半边山中,斩过狼,切过虎,剖过野猪,还是第一次对人大开杀戒。

竹生一个人对抗几十个刀头舔血的男人,钢刀折断的时候,她腾空跃起,在空中终于换了绿刃。绿刃在她手里,虽然憋屈得只能发挥些微的威力,但面对这些凡胎肉骨的男人,足矣了。

大胡子校尉直到身体被切断成两截倒下,都不能相信。他的人和他一样,全死了。

他们杀过很多人,有敌对的士兵,亦有无辜百姓。最近一年乌陵王那边龟缩,与大将军冲突得不多,他们倒是百姓杀得更多一些。那些百姓像绵羊,不敢反抗,任人宰割。他们唤之为,两脚羊。大刀砍过去,像切豆腐一般,收割生命。

最初的最初,还有不安,还有惶恐。慢慢的,就麻木了。世道如此,又不是他们想要这天下乱的。慢慢就只庆幸,自己没生为两脚羊。庆幸自己强壮,手里有刀。

只是没想到有一天,他们也像两脚羊一样,被人像切豆腐一样轻易杀死。

竹生抬眼,看那个校尉。

他武艺很好,一张强弓,可以五珠连发。她躲开了四支,最后一支,射穿了她的衫角。他的手下里,还有三四个武艺出众之人。围攻之时,这些人进退有度,看得出来是以那几个人为首。

但是他们都死了!

她一刀斩下,凌厉的罡风如刃一般切开了他们的身体。他们上身滑落的时候,还目露困惑,不明白对面的她,怎么突然变得高大。而后他们才发现自己已经没了半身,在痛苦和恐惧中死去。

竹生手握着绿刃刀柄,唇角忽然勾起。而后咧开。而后大笑!正午骄阳之下,一个浑身浴血的少女,抱着她的长刀,大笑不止。

竹生知道,她并没有变强,是这里的人太弱。她如同是从狮群,掉入了羊窝。

但那又如何呢!在这里,没有能碾压她的变态强者!没有人能再强迫她!凌/她!随时随手便要取她的命!有人想强迫她侮辱她,她可以举刀反抗。有人想要她性命,她可以先杀死对方!

她笑得无法控制,笑到最后,仰天大叫,笑声变成了厉啸!厉啸中,她猛地拔刀,一刀斩出!

她的憋屈!她的愤怒!她的压抑和无力!尽在这一刀之中!

这一刀,她用尽了全力!能容两辆马车并行的道路被拦腰斩断,地上的断尸被罡风卷得飞起,一道深深的沟渠留在的地上!

竹生胸口起伏,呼哧喘气。

胸间块垒尽去,堵塞积淤之感全无,取而代之的,是说不出的通达畅意!

收拢地上兵刃和强弓,在树后换过衣裳。绿刃不再收起,直接系在腰后。拉过几匹健马栓成一串,竹生翻身上马。

先前她放马归去,是为了不招眼。可现在满地碎尸,事已至此,低调已经不再有意义。

她已经看明白,这世道也不是什么安乐天堂,可于她而言,对于才从修真界逃出来的她而言,已经是乐园。此间,她武艺高强,手中有刀。天大地大,这凡人界,何处不可去,何处不能去!

竹生一夹马肚,健马四蹄踏起烟尘,向着前方而去。

前路虽不知,却已无惧。